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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生遇到好多打磨，细数其中事，有几次险些搭上性命，成为家乡人的传奇。真不知他当年是怎么扛过来的。而后来最大的困难莫过于他的病。一年前父亲生病，一下变得狼狈不堪。有时院子的土厕也去不了，要在家里找个铁簸萁，上面填上厚土。那时我和三个姐姐都还小，不了解父亲多重的痛苦，仍很欢乐地生活；有时甚至嘲弄父亲的慢条斯理。火暴性子的父亲最后已无还口之力，对我们只是笑笑了事。
病愈后，不记哪天，父亲找来一本发黄的“中国太极拳”，我见过那本书，大概有二十多页，薄薄的一本，里面是一个端庄的男子打太极拳每个动作的分解图，下面还有小字注解。因了这本书，父亲可以独自将一整套太极拳完整地演绎下来。
一天，父亲一个人吃过晚饭出去了，晚上带着乡土气息回来了。我问他在哪打拳，父亲说这次找到一块田地，很静，没人打扰。这话激起了我无限的好奇。
一个傍晚，我早早做完功课，怏着父亲带我去他打拳的地方。吃过晚饭，我们出了城西城墙口子。过了西护城河。进入城边农民的田地。又向西深入了半个钟头。城市看起来已被我们远远地甩在后面了。正是深秋时节，我们到的这片地还有许多排枯黄但直立着的玉米杆子。旁边和远处无边的空地上还有一些像是没人要的绿头大菜。只有土豆们还在地下沉睡。收割过的季节。远远望去，连一个农民也看不到了。夕阳西下，天地黑糊糊、红蒙蒙，像是一个害病人怕冷的样子，说不清是凄凉还是肃穆。我有点害怕。但父亲毫不把眼前的风景当回事，他把我带到一块空地，指着前面一处叫我蹲下。于是他就开始打太极拳。我蹲在旁边看他一个动作一个动作过。这和平时我熟悉的生活不一样，和家里的暖和学校的人气和街上闹哄哄的兴奋不一样。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到最后我看父亲脸也好像模糊不清了，只看见一个黑影动来动去。我撑在地上的双手接触到的土地的干燥和现实也让我很绝望。世界像是要把我们吃掉了。我不知我为什么要听父亲的一直蹲在那里，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试图站起来走走活动一下筋骨，而就是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看他打拳。真是无聊郁闷透了。
父亲忽然止住了打拳，捂着肚子过来，难看地对我说，我要大便。你有没有带纸。我蹲着麻烦地摇了摇头。父亲顾不了许多，近六十的人摇摆着像火箭一样冲进身后的玉米杆林。过了一会儿，林中先探出来一个不太亮的秃头，然后是一个灰色宽大的中山装，终于父亲整个人出来，张开嘴大口大口抢着吸气，一只手扶着裤带，另一只手将不及系好的皮带头往裤腰里塞，好一会才又恢复到打拳时的情形。你用什么揩的屁股？我仍旧蹲着问他。土疙瘩。年轻时妹纸经常用。父亲回答说。我笑了，这句话给了无限的暇想。父亲接着打拳，过了一会儿，父亲的双肩在黑暗里猛烈地抖了几抖，双臂伸直又慢慢地放下，人站直了。我知道这套拳是打完了。这是太极拳里一个标准的结束动作。“回家吧！......好多厉害人--服我的----”父亲松了一口气，大手一挥，像彭大将军指挥千军万马一样威风和满意。父亲走在前面，像一个坚定自己能完全健康的人一样信心满满。我小心翼翼地紧紧跟随着，像逃命一样地跟着他回家，生怕他扔了我或地里忽然窜出一只田鼠或是不小踩上一块新鲜的大便。
回家已很晚了，母亲问我：今天有意思吗？我说：太没意思了，再也不去了。我真想给母亲仔细说说父亲在林中大便那一段的难堪。但刚想张口，不知怎么心酸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父亲不服输的这个世界依旧精彩，像太极。但他一个强大自我终没能敌得过这个变化多端的世界。父亲走了，太极拳也没能阻止他的离开。他如果能看到中国现在的情形，也许就都好了、解开了。
时间过了近二十年了。前几天，一个家庭聚餐后，我的小儿子忽然对我的三个姐姐说，我爸会打拳，就这样。小儿子直腰，双手自然下来，一眯双眼，认真地模仿了几个太极动作------我爸说了，这样可以忘掉一切，所有的心烦都没了。
我赶紧阻止他。
小儿子更人来疯了。
“揭你爸的老底，和你爷爷一样，你爷爷就好这些，练功啦！写大字啊。”大姐三姐旁边的二姐看到这个可爱小子的样子竞咯咯地笑出声音并接话。
下来大姐、三姐、二姐、我的老婆、还有我的几个外甥都大笑起来。大家开心极了。红尘中幸福的人都在笑。我忽然想起了父亲和他的太极拳，想起父亲近六十的人摇摆着像火箭一样冲进身后的玉米杆林大便和他不堪的人生，转过身去，偷偷抹走了眼泪。
刘飞，陕西神木县人。笔名刘微风，供职于榆林市恒泰运输集团。乐作古体诗、新派散文、意识流小说等。榆阳区作协会员、榆阳区十佳优秀导游、自由派书法家、陕西省质量管理体系认证二级内审员、道路客运安全管理职业经理人。
